即使是残酷的世界，也请一定活下去。
逢魔之时
文/川明
1.
在从公司离职以后，我回到了家乡——一个偏远的小城镇。我离开了城市的一切，霓虹灯，钢筋高楼，忙到深夜的工作，和我的女友。我抛弃了，也可以说是逃离了所有曾经拥有的一切。这里虽说是家乡，我的故人也不过只剩下了母亲一人。其他的亲人朋友走的走散的散，这个小镇与我离开之时，也变了大样子。
“一张到黎明居的车票。”我掏出一些纸钞，递进窗口，那老头在车站小小的卖票窗口中吞云吐雾，整个车站的木屋里都是烟草的味道。
“哦，小忍啊，你找到新的工作了吗？”老头接过纸钞，推了推老花眼镜对着电脑敲起键盘来。安老头，说起来已经认识有快三十年的时光了，从我在这里出生起，他就在镇子靠南的车站卖票，几十年如一日，日子反反复复，就是卖车票而已。
“还没有，明天再来这里试试。”
“那你可要当心啊小忍。”安老头吐出一个烟圈，“可别每天都这个点回黎明居。黄昏的时候，下午五点到七点。”
“怎么说？”
安老头敲了敲手表，“逢魔之时啊。一个人界能进入阴界，阴界进入人界的时间。”
果然是这样的话，老一辈口口相传的老传说。
“嗯，是是。”我敷衍地点点头，接过车票转身走进了检票口。
墙上的钟，指向了五点。
就恰好在这一秒，我踏进了车站。
“逢魔之时哟，可得小心啊，小忍。”不知道为什么，安老头的声音就像从背后飘过来那样，反反复复在我左右耳道中冲撞。
逢魔——之时。
待我晕眩一阵，再抬头的时候，车站不知为何漫起了大雾，远远地有一辆绿皮老列车，打着车灯冲破了迷雾，缓缓向我驶来。
“叮铃。”车头挂着一串铃铛，随着车子越开越近，铃铛叮叮当当的声音也越来越响。母亲曾经和我说过，在盂兰盆节的时候，忌挂铃铛与风铃，那是招鬼的物什。
真是不吉利。
我在心里嘟囔一句，却觉得车站一下子阴冷起来。在原地跺了跺脚，还是鬼使神差地踏上了这班绿皮火车。与我想象的一般诡异，这辆绿皮车上，并没有其他的人，整个车厢空空荡荡地，又有一股霉味儿进入我的鼻腔。我随意挑了左手边的一个位子坐下，转头想看看窗外的风景才发现玻璃上朦朦胧像罩了一层白纱，才想起刚才的大雾，我什么都看不见了。照道理来说应该是微弱的铃铛声却越来越清晰，就像在我耳朵边摇响那样。
真见鬼，要不下一个站点就下车吧，天黑之前，总能走回到家里。
而此时，尚未启动的车子前门又再次打开了，有轻微的脚步携着一股熟悉的栀子花香味传来。那个身影纤细柔弱，我瞥见那人的脚踝上系着一串精致的银饰，我停下了脚步，因为那正是我送给我前女友芥子的二十三岁生日礼物。
“阿忍……？”
我循着熟悉的声音望去，看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庞。
她还是一样的漂亮，到肩颈长度的柔顺黑发，看上去有些厌世的眉眼，和一颗长在眼角的泪痣。和……车门外的风，吹起了芥子的刘海，我看见一个黑色记号笔画似的的叉，标注在了芥子的额头上。
“逢魔之时，可得小心啊。”
安老头的话在我心里又一次响起。
2.
芥子看见我，眼神里透露出一股久别重逢的惊讶，旋即变化为喜悦，仿佛把她抛下离开的那个人并不是我一样。
“芥子，你怎么？”
芥子低头笑了，一手将垂落的头发别过到耳后。“总算找到你了阿忍，我听说，你的家乡在这镇子北边的黎明居，才赶了过来。刚刚在售票处遇见的安叔，对我很客气。”
“他对漂亮的姑娘一向很客气。”我说。
“哈哈。”芥子笑了，“你还是和之前一样爱开玩笑，果然是你。”
奇怪，太奇怪了。
是我一声不吭地把她给抛下了，她却丝毫没有怪罪我的意思。方才刚看见她，我还害怕她是寻我讨要说法来了，如今看来却并不是那么一回事。“果然是你”，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，世界上难道还有两个阿忍不成？还有刚才如果不是我眼花的话，她额头的叉是……
逢魔之时，人界进入阴界，阴界进入人界的时间，难不成芥子已经？
我看向她，她看上去比之前面色要更苍白一些，更没有血色一些。我不由得伸出手去，想触碰一下她的发梢。
芥子看见我的动作，却如同惊弓之鸟，一下子躲开了，这更让我确信了我心中的猜想。
——芥子死了。
那个我熟稔的身影，或许已经变成一捧灰烬埋在了泥土里。
“你怎么来了。”我哽咽了一声，那有些变调的音节被我小心翼翼地埋进了喉口，努力不让芥子看出我的一丝异样。
芥子理了理她的鬓发，从包里掏出一本日记，“阿忍，我来把这个交给你，你一定要记得看啊。”
那是一本牛皮纸的泛黄日记，里面密密麻麻记述着芥子的心事——是从我与芥子刚交往起，就一直在写的交换日记。我抬手想摸一摸芥子的面庞，她却早已远远躲开了，我望向她的时候，她正看着窗外的一大片白雾，就像能够看穿这片混沌那样，她定定地望着远方。
“芥子。”
“芥子。”
我呼唤着她的名字，却发现自己离芥子越发遥远。仿佛脚下的列车在不断延长那样，我伸出手再也抓不住她了。她回过头来，看着我，身影越发模糊与透明起来——
“芥子！”
我醒了。
当我醒来的时候，我的手正伸出着像是努力要抓住什么那样，悬浮在半空中。
“小忍。”母亲推门进来，“你又梦到芥子了，不要这样放不下。”
“不是的，我梦见芥子她……”芥子她死了。我低下头，掖了掖睡衣，发现自己背上密密麻麻爬满了冷汗。
母亲叹了口气，似乎已经习惯了我这副颓唐模样，转身离开了。
我坐在床榻上，回忆着方才梦里芥子的模样，和她对我说的话，她的香气，她的一举一动。我空空发呆，几近落泪。
这时，我的手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什，我摩挲了一下它的表皮，顺着拿出来一看——那是一本日记。一本在梦里，芥子给我的日记。
3.
我回想得起和芥子的相遇，那是我在街角走过，撞翻了她手里的奶茶。
我也回想得起和芥子的相爱，那是我吞吞吐吐地，却又那么冲动地向她表达爱意。
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我是如何离开芥子的，就像是一切记忆被截断了那样，我想不起来我为何要离开芥子，只是每每想到她，我就会难以抑制地哽咽起来。
母亲曾和我说过一句老话——梦境都是相反的。
那么那只是一个噩梦罢了，芥子她现在一定还在原来的城市里，好好地生活着。
我翻开芥子给我的日记本，一点点回忆着我们之间的过去，待我清醒过来的时候，一天早已过去了一半。我匆忙将日记本放进了公文包里，洗漱出门，开始新的寻找工作的一天。
那本微厚的日记本，在我的公文包里不安地冲撞起来，仿佛在诉说芥子对我说的那句，“你一定要记得看啊。”
我突然驻足，鬼使神差地拿起了那本牛皮本日记，翻开了最近的一页，上面只有孤零零的一句话——
“2020年10月23日：我终于见到阿忍了，我知道，即使他忘记一切，也不会忘记我。”
忘记一切？而2020年10月23日，正是今天。
这一本在昨日梦里交到我手里的日记本，在今天又多出来一行字……这到底是？
说起忘记一切，我总觉得自己隐约的确是遗忘了与芥子的分别原因，但是我并没有忘记其他的事情。
可能这就是难猜的女孩心思吧。我摇摇头，合上了日记本，走进了今日面试的公司大门。
“安爷爷，一张车票。”
那老头瞥我一眼，不客气地说道，“孩子，说了不听，你再这样在这时候回来，我可就不卖你车票了。”
“怎么可能有事……都是传说罢了，我……”
“昨天你就碰上一个女孩子对不对。”安老头截断了我的话，眼神突然变得凌厉起来，一字一字咬字清晰地说，“她、不、是、这、个、世、界、的、人。”
虽然心里早有准备，我还是心下一惊，拿着纸钞的手伸也不是，放也不是。
安老头从抽屉里翻找出一张泛黄发旧的纸币，然而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钱币，长相陌生且怪异。
“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岁数，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纸币，除非，这不是印给活人的钱。”
果然，和我想的一样，芥子已经死了，芥子确确实实地死了。她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，只能通过逢魔之时的漏洞来寻找我。此时，五点的钟声敲响了，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推动起来一样，我从安老头手中抢过了车票，飞也似地冲进了车站。
即便如此——我想见她。
我踏上了那辆挂着风铃的“招魂”列车。
我上车的时候，芥子已经在车中坐着了，见到我，她开心地向我招手。我径直走过去，看着她，我不自然地吞咽了一口唾沫，但是看着芥子天真漂亮的面庞，我还是开口了，“芥子，我一个人丢下你，对不起。”
“……你想起来了？安叔叔明明说，你不会记得的。”芥子露出了惊讶的表情。
安叔叔，她是指安老头吗，明明他俩昨天才第一次见面，怎么？“啊，我……我或许是想起来了吧。”
“关于伊甸园的一切，你也都想起来了吗？”
伊甸园……？“哦，我记得，大学的时候，我曾经和你说过，我想创造一个美好的伊甸园，永远和你在一起，是这样吗？”
芥子点点头，又旋即摇摇头，“阿忍，你知道，在你消失的日子里，我有多么想你么。你跟我走吧？”
“芥子，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这个世界，你现在，是要我随你去阴间么？”
芥子瞪大了眼睛，突然哭泣起来。她啜泣的声音越来越响，越来越响，在我的耳朵里来回冲撞着，我头晕目眩，不由得闭上了眼睛。
然后我醒了。
4.
我醒了，仿佛又做了一场关于芥子的梦。
我挣扎着坐起来，摸出了公文包里的日记本，翻到最后一页，果然上面又出现了新的字迹——
“2020年10月24日：阿忍，我等你回来。
请你开始观察身边的一切，寻找漏洞。然后醒来。”
对我来说，芥子不才正是离开的人么？为何她在等我回来。漏洞，又是指什么？醒来又是……
母亲在一旁守候着我，我发现最近的母亲变得少言寡语起来，甚至每天都在做一样的事情，说一样的话。
她定定地看着我，竟说出了和昨天一样的话——“小忍，你又梦到芥子了。”
下一句是，不要这样放不下。
“不要这样放不下。”母亲说。
我的头脑中“嗡”地一声，像是裂开了一样，一些东西顺着这一条裂缝，钻了出来。
我看见母亲的脸突然扭曲起来，越来越大，变成了一个黑洞，我重心不稳地跌进了黑洞，在那里，我做了一场很长的梦。
5.
“阿忍，你又在发呆了。”芥子带着防护面具，让我看不清她的表情。
我回过神来，低头继续规划着我的伊甸园设计稿，“我们的世界在五年之间变成了这样，已经没有任何挽救的余地了，芥子，你觉得还有余地吗？”
“或许没有了吧。”芥子戴着沉重的面具，摇了摇头。这种特制的面罩是我为芥子好不容易拿到的，我与她，一人一个，这个面罩可以抵挡外界的病毒，过滤满是尘埃与酸性物质的空气。如果不佩戴这样的特制面罩，人类的呼吸道就会被感染，终有一日死于身体内器官的衰竭。
我曾为了研究疾病的对策方法而解剖过无数这样死去的尸体，他们的体内都充满了各种各样被酸性物质灼烧的痕迹，还有无法被人体排泄的尘埃。
2030年，我们的世界，濒临毁灭。
疾病的爆发，山洪，地震，火山，全球变暖，海平面上升，空气中到处飘满了有害介质，缓慢地侵蚀着人类的身体。
这是我与芥子相爱的第六年，在一切爆发的前一年，我在街角撞翻了芥子手里的奶茶，认识了高中刚刚毕业的芥子，我们迅速坠入爱河，我承诺给她一辈子的幸福——就像伊甸园一样，我们的乐园，没有苹果与蛇，美好，安稳。而现在，我也正在以另一种方式挽救我们的世界。
如果肉体终究无法逃过毁灭，那就在精神世界中永久地安逸生活。我于两年前开始设计一个供精神永久存活的世界，伊甸园。在那里，人们将回到十年前的世界，并且永久地幸福地生活下去，一切都不会向可怕的终结走去。我将伊甸园设计为一个文化融合的世界，它将有各个国家的文明习俗，风光传说，是一片统一性的大陆，可以供地球上任何一个国家的人继续正常生活，同样的，也有不同于现实世界的货币，度量衡等等。
而这一切，马上就要完成实验，明天，我将成为第一个进入伊甸园的人，为了保证这个世界的试运转，我以许多身边的人作为原型，在世界中设定了NPC，比如同为研究人员的安老头，早已去世多年的母亲，但唯一没有芥子。
“为什么不把我也设定进去？毕竟你要在里面试着生活一段时间。”芥子问我。
“我爱你。”我说，“芥子，你是我心里唯一鲜活的生命体。”
隔着防护面罩，我低下头，似是亲吻般地碰了一下芥子的面罩。
我已经很久没有同芥子接吻了。
6.
我醒过来的时候，希望能看见芥子，但却只有安老头坐在我的身边。
“你醒了。”安老头帮我脱下实验的仪器，“实验失败了，我们原本以为我们能够将肉体与精神分离开来，但发现精神一旦被隔离进伊甸园，肉体也会迅速衰竭，最后灵魂也会消失，唇齿相依，缺一不可。就像你的记忆出现了问题，你不记得这一切了，所以伊甸园计划失败了。”
我呼吸有些困难，整个人的肢体绵软无力，这都证实了安老头所说的一切。“芥子呢？”
安老头没有说话。
“芥子呢？”
“她不在了。”
“不在了？”
“和你一样，她为了拉你出来，精神被锁在了伊甸园内，再过一会，她就要永远消失了。”安老头叹了一口气，“她说，她想让你明白伊甸园本不该存在，她会选择进入伊甸园拯救失去记忆的你，是她心甘情愿……还有，这本作为你们沟通媒介的日记，还给你。”
我愣在了原地，有些不真切接过安老头给我的日记本。
“为什么……我能出来，芥子却只能留在伊甸园内？”
“目前实验机器只有供你使用的一台，芥子无法进入伊甸园。但我们发现了伊甸园的漏洞，那就是逢魔之时，在这个时间段内，我们能够不通过实验机器直接进入伊甸园世界，但身体上会出现一些异样，比如说不能够被你触摸到，额头上会有特定的记号，因为我们是通过非正规通道进入的伊甸园世界，所以被这个世界所排斥了。这或许也是芥子怎样都无法离开伊甸园的原因——她被当做闯入者囚禁了。”
“你们原本可以放我消失的……”我攥紧了那本日记本。
“她说，她想和你一起活下去，或者，让你活下去。”安老头说，“这是芥子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。”
我走出实验机器，抬眼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，四点五十。
芥子是一个简单的姑娘，或许她从未想过太多，只是单纯地，不顾一切地，想让我活下去。那么，为什么不来一场疯狂的游戏呢？——“芥子，等我。”
7.
再一次看见芥子的时候，她正坐在列车里，手中摩挲着我送给她的那串银饰。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去，拥住了芥子。
“阿忍，你怎么……还有，你能够触摸到我……？”
我撩起刘海，露出额头上的黑色叉号，“现在，我们一样了。”
她忍不住笑出来，“阿忍是傻瓜。怎么办，现在我们一起被关在这里了。”
“我想过，或许伊甸园本身就是错误的一个设想。”我说，“哪怕那个世界真的快要毁灭，我们也不能选择灵魂与精神上的逃避了。唇齿相依，肉体与灵魂是不得分开的东西，所以……芥子，你愿意陪我一起逃出去，在那个世界里，艰难地活下去吗？”
“我愿意。”她嘻嘻笑了。
“这个世界一定是有漏洞的，就像芥子你发现了逢魔之时一样。伊甸园世界是不稳定的，起先我给NPC设定了人物的身世、性格与自我思想。后来我发现母亲这个NPC发生了故障，才从这里逃了出来，也就是说，我们寻找到一个漏洞点，说不定就可以一起出去了……”我摩挲着芥子的手。
然而我却越来越无力，芥子的身影也越发模糊起来——我与芥子的精神，将要被伊甸园吞没了。这是我第一次，体会到这样的绝望和深深的无力感。
我本该选择活着。
“虽然残酷，但我想和你一起真实地活下去。”芥子说着，她也流泪了，“我们一起活下去吧。”
话音未落，天空中传来轰鸣声，似乎有什么，坍塌了。
8.
再次苏醒过来的时候，芥子正抓着我的手，紧握着。
安老头则脸色惨白，仿佛刚刚经历浩劫。
“是安叔叔把伊甸园的空间撕裂了，才得以让我们从伊甸园中逃出来。”
安老头惊魂未定，“不，我也只是怕你们被伊甸园世界吞噬掉，才出此下策，直接撕裂了这个世界的空间，我也害怕你们就此和这个世界一同毁灭。”
我站起来，依次拥抱了老安和芥子。我拥抱着每一个人的温度，贪婪地享受着真实。
我们的伊甸园坍塌了。一个精神乐园的毁灭，一场苏醒和……我摘下了芥子的防护面具，吻了上去。
窗外，酸性介质像煤灰片一般落下来，纷纷扬扬，不曾停息。
这是我们的世界。
好久不见，我是明。
最近的一场灾难，让我想了很多的事情。
我曾经将微博卸载，来逃避负面消息带来的消极情绪。但逃避并不是最好的选择。
“即使是一个残酷的世界，我们也要努力活下去。”——这是许多人，在这次浩劫中的姿态。
希望所有人都可以，站起来，活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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